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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蔺苏】薤上露(END)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乐府诗集》



楔子


梅长苏去林氏祠堂祭拜的时候是个阴沉沉的天,屋里屋外摩肩接踵的冤魂肆无忌惮地从祠堂一直排出去,站满了整个林府。萧景琰穆霓凰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一阵阵阴冷,还以为是天气转寒的缘故。

一身重孝的梅长苏一跪,这一众冤魂也跟着一起跪了,无声无息的,乌压压一片,都向着林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向着林燮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林燮本人就跪在梅长苏身边,拜完了祖宗灵位,转头对梅长苏说,小殊啊,你很好。

晋阳长公主自然也在。祁王、宸妃都在。有人哭了,半透明的泪水在半透明的脸上簌簌地流。也有人笑,譬如太皇太后,被晋阳长公主搀着,笑得满面和煦,不住地点头。

梅长苏第三个头磕下去,悠悠念了句“呜呼哀哉,尚飨”,这冤魂便都纷纷升了天。最后走的还是林燮,站在他面前,脸上的欣慰渐渐又染了些悲戚,张开嘴又闭上,反复两次,终究摇了摇头,把话咽了回去。

可梅长苏知道父亲想说什么。他的视线落在父亲越来越淡的身影上,继而落在父亲身后的灵位上。那里也有他一席之地,只是被萧景琰用绸布遮住了,可他总是要回到这里的。

他缓缓站起身,低声叹了一句:“走吧。”

这鬼魂便再也不见了。

萧景琰他们陪着他走到祠堂外面。阴云渐散,天光又从云端漏了出来。



一、


梅长苏回到苏宅的时候,觉得这宅子从未有过地安静。

也对,这么多死不瞑目的冤魂,平日里免不了吵闹聒噪,倒也热闹。如今一夕之间往生极乐,虽是好事,对他而言却委实是冷清了。从今往后就得习惯,他想,今后的路虽然不长,可终究只剩我一人。

黎纲扶着他回到房里,他摆手让黎纲出去,自己靠在火盆边刚伸出手,就见一个惨白的身影披头散发地从火盆里钻出来,压着嗓子鬼气森森地叫了声:“长苏……”

梅长苏一愣,下意识地往后缩,瞪起眼睛看着这毛茸茸的鬼,抚着心口吐气,嗔道:“蔺晨?你怎么还没走。”可眼里分明是欣喜的,好像一颗心沉在幽暗阴冷的井底被捞了起来,又见了光,于是打起精神。

蔺晨大大咧咧地在他旁边躺下,歪歪斜斜没个正形,笑道:“怎么,你还想赶我走啊?嘿,我就偏不走!”他一抬手指着梅长苏的鼻子,“林氏和赤焰军平反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凭什么要我也跟着走?少爷我可还没玩够呢!”

梅长苏捧了手炉,怕沾了阴气,很嫌弃似的离他远些,挑眉笑道:“蔺少阁主还想怎么玩?你现在这副样子,美食当前入不了口,美人在怀行不了凶,这人间还有什么值得你迷恋的?不如早早投胎去,下辈子再做个风流少年郎。”说着眼珠子一转,“你若有心无力不能走,不如我去请言侯爷带王天师来度你,保管让你走得痛痛快快的。”

“言侯”二字一出,蔺晨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一叠声说不不不,怎敢劳烦言侯爷,扭头就跑,穿墙而过一眨眼就没了影。

能让这顽劣鬼如此害怕,看来言侯修道虽不是出于本心,这些年的苦功夫毕竟有所得。梅长苏低头窃笑,随他去了。


十四年前梅岭一役,赤焰军少帅林殊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被琅琊阁蔺老阁主妙手回春堪堪救回半条命,改名换姓改头换面成了如今的梅长苏,也机缘巧合得了一双阴阳眼。

这双眼睛,说方便的确是方便,说麻烦也是没完没了的麻烦。他在金陵图谋大事,多少陈年旧案,多少不为人知的秘辛,誉王谢玉夏江他们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翻出来的,可他举重若轻地推了这么一把,就把这金陵搞了个风云变色,靠的可不就是这些旁人看不见的消息来源?但这些亡灵冤魂,成日里在他枕边骚扰,也着实让他身心俱疲。

如今一朝翻案,七万赤焰军、千百肱股忠臣的亡魂得以升天,也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但蔺晨偏偏就不走。不仅不走,这几日还缠得他愈发紧了,吃饭睡觉如厕都要跟着,从地下、墙里、门缝里、屋顶上钻出来,说是终于没了那些碍眼的,来去自由多了。

这么过了几日,梅长苏已经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定力,任他蔺晨怎么出其不意吓唬自己,眉头都不皱上一皱。蔺晨终究失了趣味,在他看书时瘫在地上像条没骨头的蛇,还是条滚圆的大蟒蛇,懒洋洋地拖着腔调说,长苏啊,你倒是陪我说说话啊。

梅长苏偷偷笑,嘟囔一句“鬼话连篇”,还是把书放下了。

“蔺少阁主,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么?”

蔺晨下巴还搁在地板上,听见这话一抬眼皮,眼睛一亮:“当然记得。那会儿你被老爷子从梅岭救下来,一身白毛,冲着我吱吱呀呀地叫唤,跟个猴子似的,别提多好玩儿了!”

梅长苏嘴边挂着笑,垂下的眼角却藏着半分苦涩,不敢现于人前。

“可我真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就好像我睡了一觉便死了,一个晃神就在这里了。”蔺晨还在那儿努力回想。

兴许是死后三魂七魄不全,他做鬼之后记性大不如前,生前种种所能回忆起来的寥寥无几,就连自己是何时为鬼,又怎么跟着梅长苏来了金陵,推敲起来也是朦胧不清,说不出个所以然。唯独两样例外,怎么都忘不掉,其一是岐黄之术,其二便是梅长苏这个人。

“哎,长苏,你记得清楚,干脆讲给我听了吧。”

但梅长苏只是摇头,动作很缓。往事封尘,他怕惊动了时光贴在上头的封条,那他守了这么些年的东西,怕是禁不住便要散了。

“这些事还是要你自己想起来才行。”他攥着自己衣袍的下摆,骨节青白。

“我要是一直想不起来呢?”蔺晨满不在乎地扯开笑容,一翻身就往梅长苏身上蹭。他已无形体,原本是碰不到活人的,但他装模作样地把半透明的身体定在半空,就好像倚着梅长苏似的。“你就让我留下来呗,自由自在,也挺好。”

梅长苏看着那颗“靠”在自己肩上的毛茸茸的头。当然感觉不到什么分量,最多有些似有似无的凉意,多半也是自己的错觉。蔺晨不是厉鬼,没有丝毫怨气,干干净净的,倒像是古人所说的山中精怪,只是常人看不见,梅长苏看得见也摸不到。

“万物轮回乃是天道,你淹留在此,无非余愿未了罢了。”

“那我肯定就是没活够。”蔺晨嘿嘿一笑,“本少爷年纪轻轻才华天纵,不能就这么死了。待我看遍了世间美景,大概要个千八百年吧,估计能修个灵体仙身,到那时这人间也玩够了,碧落黄泉也都去得。”

“再说了,我要是往生去了,谁陪着你啊。你还剩多少阳寿,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他盯着梅长苏的脑门儿,好像上面写着什么似的,“就算晏大夫和我爹再怎么有本事,最多也就留你三五年。这三五年你打算怎么过?不如同我浪迹江湖去。”

那眼神看得梅长苏心里一颤,手指都捉不住衣角,却偏偏藏住了眼底的动摇,强打起笑脸来,压着语速稳住自己微微发抖的五脏六腑,轻声道:“三五个月也好,三五年也罢,赤焰一案既已平反,我寿数尽时自然了无遗憾,父兄还在忘川河畔奈何桥头等我。蔺晨,到那时你难道还要做个孤魂野鬼么?”

而这顽劣鬼只是抿嘴一笑,说孤魂野鬼有何不可,若能跳出轮回外不在五行中,倒真是落得个逍遥身。


蔺晨也曾有过逍遥身。

他魂魄不齐,许多事记不清了,梅长苏只好连着他的份用力记着。

十五年前,这世上还没有梅长苏而只有金陵城林家小殊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

那是个雨季,林殊奉命领兵两万驻防下邳。军令一出他只身一人带了两匹马就从金陵往兖州大营赶,遇上暴雨道路泥泞不堪,在徐州境内折了一匹马,入夜后阻在半路,狼狈不堪地想找一处地方避雨。

他在官道不远处瞧见一星火光,过去一看竟是一处山洞,有人在洞口生了火,拿长剑穿着一只滋滋冒油的山鸡在火上烤,洞口一地鸡毛。执剑的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嘴上哼着俚俗的艳词小调,什么“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声调里带着凉薄的笑意。

那山鸡肚子里塞了香草,上面撒了盐巴,从雨里都能闻见那股子勾人的香味。林殊咽了口吐沫,走近了刚要开口,少年便抬起头,隔着一重雨幕看过来。

是江湖中人,林殊想,或许还是名门弟子。他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看得出这少年眼里有股桀骜的邪气。但大约不是坏人,因为他很快就冲自己招了招手,说相逢即是缘,林家兄弟,山鸡我分你一半。

林殊在心里大呼见鬼,差点拔腿就要跑。他没跑,是因为实在又冷又饿,那只山鸡又烤得太香。

直到后来蔺晨真成了鬼,他都没搞清琅琊阁是用了什么手段查到了自己的行踪,老阁主又是怎么神机妙算让那个倒霉儿子不早不晚就在这里拦住了自己。当时蔺晨只是说,老爷子命他在金陵到下邳的路上等,是他自己猎山鸡来了兴头,耽误了行程,又见大雨将至,才不得不找了个山洞生火打算凑合一夜。

“我犯了门规,”蔺晨满不在乎地摊开手,“老爷子写信给林帅说要把我丢进军中磨砺一番,林帅同意了,估计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其实说了,林殊想,只是他以为父帅给他派了个参军,没想到来的竟是琅琊阁的少主。

让他当个小小参军,怕是有些屈才。

“呔,反正你也别拿我当你的兵。我就在你帐下混个半年,回去能给老爷子交差就行了,真要我跟着你们操练行军,我恐怕三天就跑了。这军队里多不自在啊,还是游山玩水浪迹天涯适合我。”

不对,林殊在心里默默纠正了印象,这人果然欠管教,不好好治一治,接下来这半年还不一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于是两人平分了一只山鸡,吃饱喝足之后话不投机,都是少年气盛谁也不服谁,也不顾外面还下着大雨,拔剑便战。从洞里战到洞外,林殊在第九十八招胜了,两只落汤鸡躺在泥泞里哈哈大笑。

蔺晨说,我是大夫,你明天要是病了,我替你医。

林殊说,我不怕冷,从来不生病,你还是给自己开方子去吧。

于是跳起来又打了一架,没用兵刃,徒手搏斗。这次蔺晨在第三十五招就输了,被按在地上吃了满嘴泥。

林殊说,服不服?

蔺晨说,呸呸呸。

就这么不打不相识。


可这些事,蔺晨到底都给忘了。

十五年后梅长苏看着躺在火盆边上装模作样烤着火的顽劣鬼,自己窝在床上裹了两床被子一张毛皮,说蔺晨,我要是睡着了,你还在么?

蔺晨扭头一笑,少年时那点倨傲的邪气如今都成了戏谑,不咸不淡地说你阳寿未尽,今夜还死不掉,怕什么。

我怕你过了今夜就不见了。梅长苏在心里说。我还怕你根本就是我自欺欺人的幻觉。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也许我根本就看不见,是我心有魔障,才骗了自己这么些年。

他闭上眼,听见蔺晨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仍是那民间俚调,只是从一个鬼口中哼出来,难免带了些幽冥鬼气。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梅长苏昏昏沉沉地想,年少轻狂时总是轻许诺言,说什么策马天下纵横江湖,说什么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那一碗血酒喝下去,终究害人害己。

可见情之一字,不可轻言。

到头来明知守不住,偏又放不下,只余一场空。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劝蔺晨放下执念早登极乐?一句笑话罢了。



二、


好日子总是不长久。一夕之间,烽烟骤起,梅长苏从太子东宫议事回来,心中已有了计较。萧景琰看出来了,穆霓凰看出来了,就连蒙挚都猜出来了,可谁都劝不住。

蔺晨说,你这是找死。

梅长苏不否认。他来金陵,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这大梁的天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阳寿将尽,就不能为自己多想想?”蔺晨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拳,可惜人鬼殊途,他只能干瞪眼。

“可我毕竟是赤焰军的少帅林殊。”梅长苏不闪不避望着他,“大梁的天下,是我林氏用血肉之躯守住的,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能坐视外敌进犯我大梁分裂我国土。”

蔺晨揣着手瞪着眼:“那好啊,你去。你这个身体去了也是拖累,到时候仗没打赢命也赔进去了,我就等着你和我一起死不瞑目。”

梅长苏于是望着他。一瞬不瞬,不悲不喜,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

蔺晨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看我干吗!”

梅长苏深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你有办法……”

“你让一个孤魂野鬼替你想什么办法?”顽劣鬼在屋子里飘了一圈又一圈,“你去当你的林殊好了,我又不认识林殊,凭什么帮你?”

梅长苏一愣,终是收回了视线,不动声色地撤了半步,低下头藏住渐渐泛苦的笑容。

“你说得没错……”

不记得,不认识,过去种种早已如薤上朝露,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地死去了。其实被执念困住的人,是他江左梅郎才对。

“可你若是认识林殊,他定不会教你失望。”

但蔺晨没有答话,一阵风似的穿墙而出,任梅长苏空等良久也没有回来。


十五年前蔺晨在林殊的军帐中半开玩笑地说,咱们两家老爷子是至交,我长你半岁,算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世兄”,是不是这个理?

林殊一身轻甲,正在沙盘上推演阵法,闻言也不抬头,只笑道:“你又想偷懒了吧?”

蔺晨凉凉哼了一声:“怎么,你难道要向我爹告状?”

“我可用不着告状,”林殊举起拳头冲他晃了晃,“咱们再打一架,打服了你,再军法从事。”

蔺晨下意识退后半步摆出防御姿势:“你就是这么对待兄弟的?”

林殊拿了几面小旗插在沙盘上,随口道:“谁跟你是兄弟?我赤羽营可没有你这么顽劣的兄弟。”

“那是谁跟我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么一说林殊总算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天,两人偷了一坛杜康酒,半夜里跑到大营外面的山坡上,划着拳就给分了。他酒量浅,喝到一半就开始犯晕,划拳也就输得更快,糊里糊涂地被蔺晨灌了好些酒,对着天上的明河说了好些不着调的话。

于是他略带心虚地挠挠头,终于站直了身子看了蔺晨一眼:“醉话不作数。”

蔺晨抱着手臂笑得狡黠:“治军之人偷喝军中庆功酒,还好意思说我顽劣?这种话出口也能不作数,少帅你还真是义薄云天一诺千金呐。”

此人脸皮奇厚,林殊到底被他噎住了。说起来当日就算喝醉了,怎么就被他给绕进去了呢?林殊皱着眉头回想,直感叹自己怕是着了这小子的道。于是他摇头叹气:“蔺世兄,你不想留只管自行离去便是,我不会对父帅和蔺世伯说的。”说完又去琢磨阵法,不想同他多费口舌。

营帐里静了一会儿,林殊正纳闷他为何突然不顶嘴了,抬头一看,这人竟低敛着眉,眼中凝着一抹安静的光。然而一眨眼的工夫,他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说小殊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答应了老爹要在你这里呆满半年,自然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军中这点苦,少爷我还受得住。

可他方才那副神情,林殊却是看不懂。


林殊直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的事,梅长苏是明白的。

他终于也学会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蔺晨,便懂得这其中的许多欲语还休。

可惜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阴阳两隔,就算得以相见,又能如何?有许多事他独自记得,蔺晨点点滴滴都忘了,却怨不得人。这个逍遥之人本该逍遥地来逍遥地去,奈河桥边一碗孟婆汤下肚,来世还是个风流不羁的妙人。

像这般如羁旅客寄人间,谁又能忍心?

梅长苏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什么好人。

整整两天蔺晨不知所踪。苏宅上下地方不大,可这顽劣鬼若想藏起来,谁又能奈他何?到了第三日,梅长苏终于是不能再等了。四境战事吃紧,太子日日在宫中与众臣商议对策,粮草和马匹都已在筹措之中,他不能再拖下去。晏大夫闭口不言,蔺老阁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就只能找蔺晨。

他在庭中焚香抚琴,奏一曲《招魂》。

弹到第三遍,白衣鬼魂终于臭着脸从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底下爬出来。

“好了好了,有完没完。不就是想送死吗?少爷我都死透透的了,难道还舍不得你下来陪我么!”然后他两眼一翻,叽里咕噜念出一长串方子,末了说,“前些日子卫峥送了一株冰续草给晏大夫,老头不敢给你用,现在是时候了。”

梅长苏有过耳不忘的本事,把方子牢牢记下了,又听蔺晨在那边絮絮地说:“最多三个月。三月之期一到,你就和我一起黄泉为伴吧。”

三个月,若是能顺利打退大渝铁骑,虽死无悔。

可是蔺晨——

“真是奇怪了,”顽劣鬼盘腿坐在琴案上,随手拨弄着琴弦,当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本该挺高兴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让你死。”

梅长苏轻轻叹气,坐回到石凳上:“你我生前便是好友,你不希望我死也是理所应当。”

“是么?”蔺晨挑高了眉毛,“我忘了。”

“这些年你与我朝夕相处,也不记得了?”

蔺晨一哂:“我能记住这些药方子就算走运。生前死后那点事儿,记着又能如何?救不了你的命,也没什么用处。”

“是啊,记着又能如何。”梅长苏缓缓摇头,伸出手去,穿过他虚无的手掌,按上焦尾的琴弦,“知道你还记挂着我,还时刻在我身边,我就该知足。”

后面这句说得极轻,喟叹一般,又像是念一句诗,一句咒,说出口小心翼翼,生怕惊破了一场好梦。

再多的,连想都不敢多想。

譬如那一句同生共死不相离弃,到如今也无非化作一句,往事休提。

可就连这一句,蔺晨也像是没听清,凑近了盯着梅长苏的脸发愣。那双眼睛干净澄澈仿佛从不曾染过人世风霜,却又深如龙渊不可捉摸,看到最后竟像是一面镜子,映着梅长苏苍白的容颜,冷而孤寂。

“长苏,”顽劣鬼歪着头皱起眉,“你究竟是我什么人?”

梅长苏双眼平静如水:“朋友。”

“朋友?”蔺晨重复了一遍,似是不信。

梅长苏叹息:“知己。”

“知己。”蔺晨点了头,像是满意于这个答复,“既然是知己,我也陪着你这么久了,不如让我跟你去北境,陪你走到最后吧。”


梅长苏意识到自己在咳嗽。

这几个月静养以来他几乎要忘记这种把肺腑都撕裂开的感觉。他停不下来,也根本坐不稳,一手遮着口鼻一手揪着衣襟,就这么从石凳上滑到地上,声嘶力竭,血溅衣袖。

蔺晨只道他病发,慌忙扑上来却触碰不到分毫。

梅长苏从一片朦胧中看到蔺晨僵硬地站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不敢言语。他想要看清蔺晨的脸,可有什么蒙住了视线,让他看不清,捉不到。那该不是痛苦中渗出的泪水,他想,那是跨不过的生死无情。

直到黎纲甄平闻声赶来将他扶住,他才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臂膀,被四只手抬进屋里。他感觉到蔺晨始终站在庭中,遥遥望着他,一动不动,仿佛时间终止。


“你不是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林殊在万军中挥动长矛,满脸是血地冲蔺晨大吼,“走!回琅琊山!快走!”

已经卸去军职、一身江湖布衣的蔺晨手提长剑,如鬼魅般在敌阵中穿行,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得了一刹的空隙,蔺晨便吼回去:“我才不像你这么没良心!朋友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理?!”

终于杀到林殊身边,他吐了口气,与林殊背靠着背。

一个重甲森冷,一个布衣染血。

“小殊,”蔺晨用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血污顿时让整张脸都狰狞起来,“既承你一句同生共死,我就一定会陪你走到最后。”


梅长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温热的,潮湿的,像是泪水,又像是经年不愈的伤口渗出的殷殷鲜血。



三、


顽劣鬼终究是跟着梅长苏去了北境战场。

主帅是蒙挚,梅长苏为军师,不必亲自上阵杀敌,坐镇中军指挥调度的时候居多。江左盟的黎纲甄平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虽然也遇到过一次刺杀,还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蔺晨和他一起站在帅旗下,百无聊赖地说,我最讨厌战场。

身边尚有旁人,梅长苏没去理他,军令一道道发出去,果断决绝毫不犹疑。

胜败兵家常事,林殊却是常胜之将。如今的梅长苏比当年的赤焰军少帅心思更深,布局更严密,主帅蒙挚又极英勇,与大渝这以寡击众的几场硬仗,竟被他们生生赢了下来。

可梅长苏的身体到底是一日不如一日。冰续丹是以毒攻毒的绝命毒药,他这半条命早已是拖垮了的,两个月后便开始咳血昏厥。晏大夫和黎纲甄平团团围在他床边时,蔺晨就背着双手冷眼在营帐门口站着,偶尔梅长苏的视线转过来便能看到他。

梅长苏神志不清的时候喃喃念着,蔺晨,蔺晨……晏大夫听了满脸茫然,只当他又说了胡话,将他探出的手塞回被子里,死马当活马医地为他行针。

清醒的时候他还是牢牢将战局握在手中,拿下了至为关键的一仗。

大渝兵败如山,向北溃退。他吩咐黎纲抬他到高处看看。黎纲无奈之下将他用狐裘裹了个严实,命人抬到山丘上,让他看这用命换来的胜局。

“如愿了?”蔺晨在旁边站着,皱着眉看山下尸骨堆积的战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你就算被奉为军神又能如何?天命如此,该看开些了。”

并非看不开。梅长苏挤出一丝苍白的笑意。只是他一生抱负一身理想,唯有天下太平,海清河晏,想要尽力而为罢了。

他又看看蔺晨。这顽劣鬼的身影似乎愈发淡薄了。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眼花看不清,后来渐渐意识到这是蔺晨正在消失。

是心愿已了……又或是自己,终于无力束缚这早在十四年前就葬送梅岭的精魂。

大概二者兼有。梅长苏苦笑,原来一己私心竟能执着到如此地步。蔺晨在人间尚有留恋,而自己亦不肯放手。他亏欠,他不忍,他当年眼看着蔺晨为救自己而死,唇畔挂着笑,还哼唱着那不入流的民间小调——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他轻轻念出这两句,轻得山风一吹,就消失在晴空下。

蔺晨却像是听见了,忽地回头望着他。

“长苏……这段时日,我渐渐想起许多事来。我死去很多年了,迟迟不能往生,陪你打理江左盟,你也陪我游山玩水,有过许多快活的日子,是不是?可我一点一滴都忘了,而你也不想让我记起来,怕我记起来便留不住……是不是?”

梅长苏移开视线,叹声道:“是。”

是我自私,是我贪婪,是我懊恼追悔。是我妄想留你在这人间停留,哪怕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的须臾幻景,哪怕是咫尺之遥触不可及的阴阳两隔,哪怕只有我独自记着,都不想放你走。

可如今我就要死了。再怎么不肯放手,这一世的缘分也终究尽了。

蔺晨。

他看到那几乎透明的身影飘到自己面前,伸出手来轻触自己的脸。

本该无知无觉,却仿佛有一丝暖意贴着他的脸颊。


林殊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攥着蔺晨的手腕,带着醺然的酒气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河,大声道:“你我喝了血酒就是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嗝!”

蔺晨一边笑他一边从他怀里掏酒坛子,推推搡搡之间两人就一齐倒在草丛里。林殊到底是醉了,被他踹了一脚也无知无觉,还一个劲地笑。蔺晨说你傻啦?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酒坛子还是给蔺晨抢走了。他抱起来灌了一口杜康,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时候林殊还笑嘻嘻地问,蔺世兄,你骗我什么啦?

蔺晨一抹嘴:“告诉你就不是骗了。林殊你这个傻子,聪明脸孔笨肚肠。谁跟你都是兄弟,我偏不要做你兄弟!”

林殊笑着捶了他一拳:“你以为我稀罕?你就去游山玩水吧,我不羡慕,一点儿也不羡慕。我不守着这天下太平,你上哪儿逍遥去?还不多谢本将军……”

“天下太平?”蔺晨冷笑一声,把一整坛酒缓缓倾过来往林殊头上倒。林殊张开嘴接着,大口喝下去,洒了一身的酒气也不恼不怒,末了把倒空了的坛子抢过来丢到一旁。

“等这天下太平了,我就去琅琊山找你!”林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直了,拿手指着地上的蔺晨,“岭南漠北,海角天涯,浪迹江湖……你敢不敢答应?”

他看到蔺晨一双明澈的眼,可他已经太醉了,读不懂那些藏于星河背后的眼神。他只知道自己和蔺晨碰了碰拳头,这就算是君子之约了。

君子之约,生死不负。


在切实地感觉到自己寿命将尽时梅长苏屏退了江左盟诸人,连晏大夫也一同赶出去,吩咐黎纲甄平守在帐外,就算蒙挚来了也不许放进来。黎纲的眼泪早就忍不住了,拉着他的手说宗主您就让我们陪着您吧。但他摇头说不好,怪难看的,给我留个体面吧。

于是这军帐里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一切安静下来之后他低声念着蔺晨的名。

那顽劣鬼还在,虽然他几乎看不清那抹素白的身影。但蔺晨坐在他床头,背对着他,不肯转过脸来,这些他都知道。

“蔺晨……你怪我?”

顽劣鬼叹了口气。

梅长苏勉强扯动嘴角:“你还记得么?贞平二十八年,我们去霍州品过仙露茶……”

二十九年,去凤栖沟看了猴子。

三十一年,沿沱江过小灵峡,守了三天便见到佛光。

元祐二年……

“原来我终究也陪你去了这么多地方,”他苦笑着想要抓住点什么,可手指穿过蔺晨透明的身影落在床沿上,“我尽力了啊。”

蔺晨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他隐约看到这顽劣鬼伏低身子靠近自己耳边,声音轻如叹息。

“长苏,小殊……你未食言,我亦有信,这样便很好。黄泉路上你我为伴,当不寂寞。”

梅长苏微微笑了,缓缓闭上眼。

蔺晨又拾起那俚调。想来也只有这顽劣鬼才能将一首鬼诗唱得这般轻佻旖旎。

他唱,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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