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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曹荀】皆空(外一篇)

↑基友给P的图~


2011年旧文。无创意纯虐空食盒,当时满心白莲花啊…… 

 

 

斯人逝,余香尽。

心字成灰,方寸皆空。

谁忆旧音容,顾盼惹多情。

为君华发早生,为君鞭指天涯。

纵有万般无奈苦,愿得一心不相离。

 

一剑光寒,血溅三尺,不得善终。

经年后,谁问取,荀令衣。

 

 

 

【一】

 

程昱提起那食盒的时候,手中一轻,心里一沉。他想起丞相常说,这许昌城里最了解他的人非荀彧莫属,可荀彧却说,这第一还是虚位以待的好。

毕竟是跟随曹操多年,程昱听曹操淡淡地说,这盒果品你给荀彧送去,心下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食盒是空的,一入手就知道。

可他探寻地看向曹操,后者面色如故,不动声色,一点异样都看不出来。

程昱突然很想当场打开这食盒,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

“丞相,”他犹犹豫豫地开口,“听人说,文若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

“嗯,这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曹操支着头,手里把玩着一只玉冠,像是对这件事浑然不在意。

程昱一下子就跪下了。

“丞相!文若跟随您三十年,对您从无二心,您出征前他为您谋划方略,您征战时他为您坐镇后方筹措粮草,三十年……三十年啊丞相!您……您难道就不念及他当年自袁绍军中千里来投的忠义、他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为您的大业屡建功勋……您就不能宽恕他这一次吗?”

曹操抬起眼皮,冷冷看了程昱一眼。

“程昱,你说这些做什么,荀彧这些年来的功劳,我一件也不曾忘,不需要你提醒。”

然而程昱重重地叩首:“丞相,请您放文若一条生路吧,臣愿替丞相去说服他,让他自请告老还乡,不再过问朝政。”

“告老还乡?”曹操声音还是冷的,那么多年朝夕相伴的情谊,似乎在他眼中不过一场浮华,到如今整个人冷静得如同那人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一个告老还乡的荀文若,我还留他做什么呢?”

程昱愕然。

内心里有些渐渐什么苏醒了,他本以为主公对文若好,这好便是给文若这个人的,可直到如今他才开始思考,也许主公对文若,就只是丞相对尚书令的那般好了。

程昱觉得自己如今已经无颜去见荀彧。朝堂之上为着封王之事他已经彻底站在了荀彧的对面,荀彧转身离开大殿之前不曾多看主公一眼,却将这一眼留给了程昱。

那是彻头彻尾的,从头到脚的冰凉。

情分尽了啊,文若。你是汉臣,而我选择站在丞相这一边。

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光,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有时候我真是怀念奉孝还在的时候。

 

“程昱,你哭了,可是为了荀彧么?”

曹操的声音,依然不见半点波澜。

程昱擦了擦眼睛,叩首道:“丞相倘若执意要把这食盒送给文若,臣恳请另派人去,臣、臣请告假。”

“嗯?”曹操终于笑了笑,站起身走到程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都是怎么了,先是荀彧,现在又是你,一个个都开始忤逆起来了,难道这许都要变天了么?”

“臣不敢,只是这么些年的情谊,请丞相体谅臣的苦衷。”

曹操笑意却是更盛:“你方才可是在心里骂我无情无义?”

“臣不敢。”程昱只是低着头。

“你看着我,”曹操一把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比他与自己对视,“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要说实话。”

程昱不答。

程昱的性子曹操是了解的。这么刚直的一个人,能跪下来向他求情,那也只是为了荀彧这一个人而已。现在闷声不说话,那便都是默认了——程仲德从不说违心之言,他知道。

 

曹操忍不住又想起郭嘉。

他那个人,身子不好,却又偏偏嗜酒,喝醉了说话便有些放肆,曾捉着他的袖子笑道:“文若不是主公同路人,总有一日主公会后悔的。“

那时候他追问郭嘉:“哦,为何会后悔?”

郭嘉抿嘴一笑,凑到他耳边道:“文若这人,就是太讨人喜欢,也太不讨人喜欢了。有朝一日主公要杀他的时候,就会想起臣今日这番话,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早点疏远他了。”

“我为何要杀文若?”

“为人主者,必要铁石心肠。所以依我看,这天下必定是主公的,也只能是主公的。我大约是不能活到那一天,但我想……文若也是活不到的。”

 

“程昱你起来,拿着这食盒,亲手送到荀彧府上。”

曹操松开了手,又坐回到塌上。

程昱却跪着不肯动。

曹操竖起食指,虚指着他:“程昱,当今世上有多少人骂我曹操,将来又会有多少人骂我,这些我都不在乎。我这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便是自己想做的事。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主意,无论是你,还是荀彧。这番话,你可以说给他听,至于其他的劝说,我看也不必了。就让他去做他的汉臣吧,我念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准了他这心愿。”

程昱闭了闭眼,有些情绪就像是滑过喉咙的清水,一下子沉到了心底。

“臣……遵命。”

 

 

 

【二】

 

程昱不大记得自己那一日,提着空食盒到荀彧府上,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荀彧的眼神,像是把一切都看透了,丞相的意图,和自己的隐衷。

有些事,何须说破。

有些事,不可说破。

 

当日,荀彧在府中自刎而死,朝野震动,相府中书房的油灯彻夜未熄。

很快地,朝堂上便满是曹丞相逼死尚书令的传言。

后来许褚跑去相府大闹了一通,就在书房里当着几个议事大臣的面。

曹操把外人都轰了出去,只留下程昱、贾诩、曹仁他们几个,由着他闹。

许褚说,当年是谁说的,得荀先生如得张子房。又是谁说的,荀先生的话,字字句句皆合君意。可到头来,这些话都是空的,抵不过朝堂上几句直谏,抵不过一扇白马门。

程昱心想这些话大约也只有许褚才敢说。许褚不畏死,许褚也不懂沉默。他是个粗人,他不懂那么多该说与不该说的规矩,或者说,他宁可自己不懂。

曹操把许褚的话,从头到尾听完,眉毛也不曾皱一下,许褚却是红了眼。

“说完了?说完了便退下吧,自去领三十军棍,是你擅闯我府邸的责罚。”

许褚“咚咚”地给他叩了三个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曹仁面有忧色,想追上去却又止住了,看着曹操喜怒不辨的脸色有些忐忑。

“无妨,子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曹操一摆手,“今日让许褚说痛快了,明日他依旧是我的虎侯。他是舍不得荀彧,我知道。”

曹仁揖道:“末将也舍不得荀大人。”

“这个我也知道,所以你也可以下去了。”

曹仁愣了愣,看曹操神色却不像是在玩笑,便只得告退。

于是曹操的目光就在贾诩和程昱身上来回移动。

“唔……文和,你该不会也要说我逼死有功之臣吧?”

孰料贾诩却笑了:“丞相此言差矣!岂是丞相逼死功臣呢?荀大人年纪大了,又染了病,这是命数。天下未定而丞相失一肱骨,虽然可惜可叹,却也无可奈何啊。所以,臣意,厚葬荀大人,追谥为侯,着其子嗣其爵禄。”

“那依你之见,我该给荀彧什么谥号呢?”

贾诩眯起眼睛想了想。程昱偷眼看他,只见一张瘦削的脸上隐约还有些笑意,也不知心里正想着什么。

“禀丞相,在下以为,可谥曰敬侯。”

曹操微微颔首:“合善典法曰敬,非敬何以善之。不错,此事便交给你去办吧。”

“诺。”

贾诩正要退下,曹操却又问道:“文和,你身死之后,想要个什么谥号?”

这倒是把贾诩问住了。他思忖半晌,神色也不似之前那般自在,方道:“恕臣僭越,愿得一‘肃’字终此生。”

“刚德克就曰肃,成其敬使为终。文和,我突然觉得,你是一个可以活很久的人。这样很好,很好。”曹操幽幽地说,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然而贾诩和程昱都听得分明,丞相隐去了后半句不说,是留给那个人的一句叹息。

贾诩的确是个可以活很久的人。可程昱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仲德,你怎么还不走?”曹操的声音,从上座传来。

程昱拜道:“臣以为,丞相是有话要对臣说。”

曹操沉默片刻,“知我心者,当真是越来越少了。其实也没什么,这人啊,年纪大了,记性倒是越来越好。我这些天,总是想起郭嘉。”

 

想起郭嘉,想起年轻的时候。曾有一次他和郭嘉撞见许褚喝酒,郭嘉死活非要同醉,到最后他们两个都醉了,唯有曹操自己清醒得如同那一日的皎月。后来荀彧带人来寻,连拖带拽把郭嘉和许褚弄走了,又转向曹操。

耳边郭嘉的声音反反复复,摆脱不去:“文若不是主公同路人,总有一日主公会后悔的。”

都说天生郭奉孝,料事如神。曹操不曾怀疑。

“文若,你来,”他拉着荀彧坐下,将铜爵塞到他手中,“再陪我喝一杯。和他们两个喝,总是喝不醉。”

曹操从未想要去证明,郭奉孝终究也是会犯错的。荀彧并非同路人,这他早就知道,没什么值得沮丧的。

陈宫、许攸死的时候,还有如今的荀彧……他曹孟德一生杀人无数,至今不曾为任何一人后悔过。

可如今,是真的不会再有喝醉的时候了。

醉不为酒,只为斯人而已。

 

“程昱,荀攸呢?”

“禀主公,他告假在家。”

曹操沉默了一阵,说:“那就让他歇着吧。你去,叫丕儿来见我。”

“诺。”

 

 

 

【三】

 

曹操是带着曹丕前去吊唁的。

灵堂之上,摒退了诸人,曹操低声问自己的儿子:“丕儿,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带别人来?”

“孩儿……不知。”

“你大胆地说就是了。”

“……诺。孩儿猜想,父亲是觉得当着那几位旧臣的面,有些话不方便说吧。”

“哦?”曹操自去拈香,一面拜一面追问,“那你说说看,我有什么话要说?”

曹丕犹豫了一下,父亲的背影看起来永远是那么捉摸不定,他不知在荀大人灵前父亲会不会因为自己说破了一些不该说破的事而动怒,但父亲既然这样追问,他也不得不说。

“父亲杀了一个不想杀却不得不杀的至交好友……父亲心里难过,可不想让大臣们知道。”

“我为何不想让他们知道?”

“父亲……要立威。”

三炷香上毕,曹操退开几步,双眼还盯着牌位上熟悉的名字,荀彧,荀彧,文若啊……

其实他如今位极人臣,那些旧臣追随他多年,又何须以此立威?他不过是觉得,不知如何面对他们罢了。

许褚说的没错,当年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他曹操亲口说的。

可那些话,不是誓言。

他曹操也从不在乎誓言。

“丕儿,你要记着,杀人不是想不想杀,而是该不该杀、能不能杀。荀彧他……该死。”

——只可惜啊,文若,除你之外,谁还能写出字字句句皆合我意的疏,谁还能将我的心思琢磨得那么透?

可我不曾后悔。

我曹操这辈子都不曾为任何事情后悔。

包括那时候,没有听从奉孝的劝说,早早管束住自己,疏远了你。

包括如今,用一只空食盒逼死了你。

包括过去这三十年,以及此后的很多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荀彧微笑着吟这首短歌行,声音像是从蜀锦上缓缓滑过一般,丝丝缕缕都是醇厚的缱绻。

曹操聚着一张笑脸,就那么盯着他看,看得他只得将目光停在竹简上,字里行间,却还都是他曹孟德的诗意。

文若,你如何逃得脱?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曹操缓缓靠近,从他手中抽走那一卷竹简,“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荀彧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向后撤了一步,恭谨地揖道:“不来。”

曹操大笑,笑中却有丝丝缕缕苍凉的无奈。

弱水之隔,咫尺终不可越。

有无数次,曹操想要迈过这道沟壑,可荀彧始终低垂着眼,安静地摇头。

怀抱太过温暖,只会灼伤彼此。信任太过真挚,也只得淬为利刃。而爱得太过理智,终究只能焚身以火,诛心以情。

“文若,道不同,我却仍要与你为谋。你会不会后悔?”他记得自己这样问过,彼时荀彧站得远远的,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丞相不悔,臣也就无惧无悔无愧。日后丞相若要臣死,臣拔剑便死。这条命是交给丞相的,丞相何时想取了去,都是可以的。只是要臣易志,却是万万做不到。”

“好……好一句无惧无悔无愧!既是如此,他日我在你灵前,也自当无惧无悔无愧!”

 

“文若,你可以安心去了。”

曹操最后一次鞠躬,然后带着曹丕转身离开。

其实荀彧早就死了,从曹操看清他们终究不是同道之人那一刻开始。

可荀彧一直活着,直到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庚子。

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庚子,寒冷的冬日里,曹操留了遗令,后事嘱托已毕,曹丕跪在榻前,看到自己的父亲,突然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

曹丕转过头,只看到一个旧香炉。

“是你……来看我的笑话么……”

曹操忽地笑了起来,衰老的脸上重又染上年轻人的那种欢喜。满屋的文武,都已经多年不见魏王笑得如此欢欣了。

曹丕疑惑地站起身,走过去打开那香炉,低头看进去。他记得这个香炉,是父亲留在身边多年的,征战四方时也一直带在身边,却从不曾见他用过,只是这样一直摆着。

香炉里,连一撮余烬都未曾留下。

可曹操却真真切切地,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

“是了……我曹操这一生……无惧,无悔,无愧……”

曹操对着香炉笑,那只举着的手,一点一点翻转过来,像是要接住什么,然后忽就在一呼一吸间落了下来。

——此生已无所恋,我只是,在等你。

“父王!”曹丕一惊,失手将香炉打翻在地。

“魏王!……”

大臣们跪了一地,哭号之声淹没了香炉落地的声音。

然而曹操的眼,却执拗地看着它,不肯闭上。

 

谁念省,满身香,犹是旧荀令。

 

 

 

【番外】青釉莲花

 

“文若,这是南边送来的沉水香,你拿去吧。”

相府里,曹操指着桌上一个精致的乌木盒子,对荀彧这样说道。

荀彧走上前,修长的手指在盒子上滑过,轻轻打开盖子看了看,唇角微微带了些笑意,然后谨慎地退开一步,对他揖道:“这该是送进宫里的贡品吧,在下不敢僭越。”

“哎,”曹操摆手,“陛下吃穿用度,有的是好东西。这盒香送进宫里陛下也不见得瞧上一眼,倒不如送给有心人。你就收下吧。”

曹操的脾气荀彧再清楚不过了,这种推推让让的事情,只能有一次,他也只会耐心劝这一次,自己倘若仍是拒绝,定会惹他发火了。

于是再拜道:“谢丞相厚爱。”

他捧着香盒离去时,曹操翕动着鼻翼,感觉有一丝风从鼻尖掠过,带着馥郁的气息。

 

半月之后曹操去荀彧府上议事,荀彧将他请入书房。曹操一进门就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气,便问道:“文若,你这熏的,可是我上次送你的沉水香么?”

荀彧微微一愣,苦笑道:“在下听说丞相要造访寒舍,已经提前命人将香炉撤下去了,没想到还是……以后在下书房内,不会再设香炉了。”

曹操有头风病,发作起来最闻不得那些刺激的味道,因此相府里是从来不熏香的。荀彧每次私下里去见曹操,都会换一身不曾熏过的衣裳,尽管如此却也还是掩不住他身上淡淡的香,只是味道淡了许多。

曹操听他这样说,抚着胡须道:“不必,你喜欢便好。我把东西送给你,本就是为了让你用的。而且你这里的味道,我觉得很舒服。”

荀彧于是低下头牵了牵嘴角。

后来荀彧依旧每日熏香,依旧会在见曹操之前换过衣裳,可尚书令府中却多了一间从来不熏香的厢房。曹操每每来荀彧府上,便都被请去那间屋子,曹操心里明白却也不说破,只是看向荀彧的目光,日渐又多了几分笑意。

直到有一日,曹操在与荀彧交谈时头风病发作。

 

那时候曹操正说时候不早了我就在你这里吃顿便饭吧,荀彧转过身要去吩咐下人准备,就听见身后一声钝响,曹操整个人都委顿地瘫倒在地上。

“丞相!”荀彧扑过去,堪堪揽住他的肩颈。曹操眉头皱得很紧,五官都缩成一团,一下子就扎进荀彧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不放,那手都是颤抖的。

“来人!”荀彧喝道,“去请太医!丞相头风病又犯了,快去!”

那日曹操没有离开荀府。荀彧命人把自己的卧房收拾了供曹操休息。太医来了又走了,荀彧知道这宿疾就算是华神医来了也别无良方,因此太医开的那方子他看都没看就交给了下人,自己不合眼地守在榻边。

曹操时睡时醒,睡的时候也是一脸痛苦之色,醒来的时候更是呻吟不断,若不是荀彧拦着,他便要一头撞在榻上,总要昏死过去才好。

“丞相……”荀彧心里像是被谁狠狠揪了一下,说不出的不安。

曹操捉住他的手就不放开:“你,你去叫,叫郭嘉来……我有事问他。”

荀彧一愣,声音极低地答道:“丞相,奉孝去年病故了。”

曹操像是被这句话激了一下,手一紧,捏得荀彧腕子生疼。他半支起身子,凑到荀彧近前眯起眼睛盯着他:“……文若?”

“正是在下。丞相莫要再说话了,好生静养才是。”荀彧挣了挣,想要拂开他的手,低垂的眼中掠过一丝难辨的哀戚。

曹操长长舒了一口气,放开他仰面躺回到榻上,呼吸有些粗重。“文若,你在这里陪我一刻吧。我头痛欲裂……我要死了。”

荀彧也没有说话,只是将热水浸过的手巾叠好搭在曹操额上,温热的手指蹭过他的额角,伴着一声轻叹。

曹操闭着眼,又想起郭嘉那张年轻的脸,笑着一语道破天机——“是文若吧,不用猜我也知道。”

是啊,是文若。可这又如何呢?奉孝你也早就说了,不是同路人,总有一日要分道扬镳。

“是沉水香的味道啊……”曹操喃喃念了一句。

荀彧站起身,走到香炉边看了看。青釉的薰炉,塑成一朵芙蕖的样子,细微之处亦是精雕细琢,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物什。炉中没有熏香,只有一撮燃剩下的香灰,散着淡淡的味道。

刚想让下人把这薰炉撤下,便听得曹操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像是个稀罕物,送给我如何?”

荀彧略一迟疑,便把薰炉放下,走回到榻边,道:“是在下用了多年的旧物了,丞相若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改日——”

“不用改日,”曹操打断他的话,“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说,改日送个更好的给我。不用。我就想要这一个。”

荀彧沉默了一刻,其间摘下曹操额上已经凉了的手巾,重新在热水中烫过了,搭在他额前。

“丞相向来节俭,不好这些玩物,怎的今日突然有了兴致?”他淡淡地问道。

曹操哼了一声。“旁的东西,自然是没兴致的……”

荀彧也不再接话,眼中那一丝笑意若即若离,苦涩却也若隐若现。

 

又过了许久,曹操闭目躺着,像是睡熟了,荀彧缓缓起身准备退下,却听身后曹操哑着嗓子唤了他一声:“文若。”

荀彧犹豫着,转过身。

“倘若我代汉自立……你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是也不是?”

有些字眼对荀彧来说就像是雷电轰鸣。他觉得自己眼前有一瞬间的漆黑,身子微微晃动,他撤开半步才稳住了身形。再去看曹操,仍是仰面躺着,睁着眼睛神色平静异常。

鲜少见他这般肃然的样子。

荀彧低着头,唇角却微微上扬,渐渐聚起一个微漠的笑意:“丞相不会这样做。别人不了解丞相,在下却是知道的。天下未定而称帝自立,庸人所为,丞相可不是袁术。”

曹操嘿嘿地笑了起来,全然不似还在病中:“知我者文若也!”

然而荀彧却继续道:“可在下还知道,丞相心里,也早已不是汉臣了。”

曹操不笑了。他慢慢坐起身来,转向荀彧,看进他的眼睛。“文若,你这话什么意思。”

荀彧色不少变,就连那一抹笑都稳稳当当地留在脸上:“在下自幼读圣人言,行臣子事,世食汉禄,此一日不敢忘也。”

曹操点点头:“这话,郭嘉也对我说过。他说你处处都好,只是太过迂腐。他还说,我若不用你则不可成大业,可我若是用你,终有一日你会站出来与我为敌。”

“奉孝真是洞彻人心,”荀彧笑意更甚,“但无论如何在下断不会与丞相为敌。在下所能做的,唯直谏而已。”

曹操叹了口气:“文若,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荀彧拜道:“丞相待在下极厚。此生得遇明公,虽死无憾。”

“虽死无憾,”曹操笑了,“你这是宁死不折么?”

荀彧身子一震,刚要说话,却被曹操一个手势制止了。

“罢了罢了,你我心里那点心思,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又何必说出来呢。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很好。”

他开始穿衣着履,身体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之前以头抢地大呼痛不可当的像是另外一个人。

“已是深夜了,丞相便在此歇息吧。”荀彧低声道。

“不必了,我已无碍。再说,”曹操冲他眨了眨眼,“这是你房里,我宿在此处,你难道要睡客房?我还是回相府吧,自家里睡得舒服。”

说话间已经穿戴整齐,想了想又走到香几边,将那青釉莲花的薰炉拿了收在怀里,便要出门。

“丞相,”荀彧跪在他身后,深深叩首,“在下愿陪丞相走到不得不背道而驰的那一日,为止。”

曹操脚步微微一顿,却只有短短一霎。他没有回头,径直推开门。

屋外月轮正皎洁。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他抱着怀中那只青釉莲花炉,突然间很想大笑。

直到不得不背离的那一天,就很好。再多的奢求,都是虚妄。

莲者,濯于清涟,香闻于远。此君子之志也,不可污,不可折。

 

曹操叹了口气,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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