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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项西门】故人绝(神武年间事:其二)

——2011年12月。

神武年间事系列第二篇。

本系列又名《大都护渣攻天下系列》,或曰《燮羽烈王后妃传略》。

反正大家都爱大都护哦耶。

“我森森地爱着泥,泥却爱着阿苏勒,阿苏勒也不爱你,他骑着马回北陆去~” 



(上)


项空月第一次见到西门也静的时候,是姬野从身后拽出这么一个小姑娘来,推到众人面前,用他所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就是这个小女孩。”

当时项空月挑了挑眉,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的笑容。

后来他私下与西门说,把皇极经天派集大成之传人叫做“小女孩”,姬野大概还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西门对此表示沉默,如果是羽然龙襄或是吕归尘这样说,她大概还会解释一下,但面对项空月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她觉得这根本就是他的恶趣味,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随他去就是了。

再后来大家彼此熟悉了,摸清了底细,也就都改了口叫“西门”,也就姬野偶尔说漏嘴还会表现出对她外表年龄的质疑。项空月就比较特立独行,每次看到她都是用眼神打招呼,弯起的眼角和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神,好像总藏着些诡计和秘密。西门就对他点点头。从来大家都说项空月是个淡漠的人,好像和每个人都很友好,但其实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别人,西门也不在意这些,项空月有项空月的习惯,西门也静也有她自己的性子。

她的性子,都写在名字上了。

 

西门从来不是野尘军的编制。她是个编外人员,用龙襄的话说,就是被姬野给拐来的,还不要名分。

说这话的时候自然姬野不在跟前,只有西门自己和羽然听着,羽然捂着嘴“咯咯”地笑,西门就低头继续拨弄算筹。然后龙襄结论性地来了句:“说白了,你就是姬野的人。”

听见这话羽然大概有些别扭,不笑了。西门抬起头来,瞥了龙襄一眼。

龙襄就一抖。西门这一眼冰冷虚无,硬是看得龙襄脊背发凉,直接联想到了项空月算计人时候的眼神。虽然项空月诡谲西门静谧,不过这杀伤力对龙襄来说是半斤八两,他宁可姬野发火羽然使性子,也不想再领教这两位世外高人的眼刀了。

他为此老实了好一段时间,没敢在西门跟前造次,直到后来他把这事儿都忘了,才又犯了一次错误。

 

那次的前因,是项空月跑去找西门也静求教。

野尘军里谁不知道,项大军师上得厅堂下得战场,长袖善舞妙解音律可与一代国手风临晚相唱和,随手捏捏沙盘能把当年殇阳关下的白毅比下去,捣鼓点机关军械就连息衍也要感叹江湖多才俊一代更比一代强,更别提那一笔好字和让太清宫大儒都不得不啧啧赞叹的文笔。当时在野尘军高层里有个赌局,是龙襄闲着没事搞出来的,赌的是如果项空月和辰月教长狭路相逢单挑秘道到底谁能赢,结果除了吕归尘和息辕这样的保守派,其他人大多都压在了项空月身上。这事传到姬野耳朵里,他干脆地掏出一个金铢丢给龙襄:“我根本不信雷碧城这种人会和别人单挑,不过无论如何得给军师壮壮声势。”当然,直到后来野尘军解散了姬野当了离公统一了东陆,也没能遇到这样的机会。

正是这样一位无所不能学无不精的全才,那天却突然跑去找西门拜师学艺。

对此项空月本人会说,西门身为皇极经天派唯一的传人,算学和星象学的本事比他高了何止一筹,这“虚心求教”并无不可。但西门看到他抱着一捆算纸出现在自己门外的时候,还是很不适应地愣了愣神。

“军师想算什么,我可以代劳。”她站在门口,似乎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这是本门不外传之秘技,军师还是请回吧,我不是开馆收徒的学塾先生。

项空月岂能被这么一句话给打发了。他笑了笑,温文尔雅,善良无害:“在下平日所学博杂,于星相却是少有涉猎,还望指点一二,令在下得窥门径。”

这话说得文雅,其实说白了就是他项空月觉得自己的知识体系尚有欠缺,要西门给他补补课了。

西门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一分。

她是什么人?后世称为“天演者”的大燮钦天监博士,皇极经天派最后的继承者,《天野分皇卷》的最后一位著述人……总之她从来没想过要去给一个半路出家一时兴起的秘道家当启蒙老师。

这无关其他,只是西门觉得星相术是一门很纯粹的东西,项空月这样的人很明显不适合。他所学过于庞杂,正如他的野心。

所以西门还是摇头,一边摇头就一边要把门关上。

“且慢,且慢。”项空月终于决定拿出杀手锏,他把那捆算纸往门边一放,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非常精致的锦囊,递给西门。

西门心想你就算是行贿也是无用的,但碍于军师的面子,还是打开锦囊看了看。

只一眼,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奇之物,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一声惊叹已在口喉。

“这就算是拜师礼吧,虽然是件小东西,不过我觉得你一定用得上。”项空月看她这表情,知道自己计谋已成,于是弯腰提起算纸,微笑,“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西门看看他,又看看锦囊,最终还是让开了门口放他进屋,随后叹了口气:“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好像学什么都能精通。”

项空月的声音就从她身侧飘然而过:“在下不过是比旁人活得久些……啊,大概还是不如阁下。”一边说着一边扬起嘴角,十足戏谑的表情。

 

没过多久,也不知是谁先传开了消息,说西门也静总是贴身带着军师送的东西,片刻不离身,好生宝贝。

一向好事的龙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次吃饭时就用手肘碰了碰项空月,问道:“你到底送了什么好东西给那丫头?”

此话一出,姬野吕归尘都是一愣,停下筷子看向当事人。而羽然索性捂着脸颊“啊”了一声。饶是西门定力超群,此时脸上也挂不住了,斜乜了龙襄一眼。

就只有项空月还是笑眯眯的。

“眼馋了?”他对龙襄道,“不过那东西你可用不上,送了你也是浪费。”

“喂喂,你是不是又做了好玩的东西?”羽然一听到这说法就觉得项空月肯定是送了一件特别有趣的玩物,女孩子对这些总是比较没有抵抗力,虽然西门平时那样子其实心里还是个小女孩吧。

项空月还是笑:“上次我做给你的木偶,被你摔坏了吧?”

羽然低头扒了口饭不说话了。

项空月又看向吕归尘和姬野,那表情像是在说你们谁还对此有异议?

而这时“啪”地一声,西门放下碗筷站起身走了出去。

众人疑惑更深,吕归尘看姬野,姬野看羽然,羽然看龙襄,最后龙襄一拍桌子:“今晚我就去把东西摸出来,倒要看看你这臭月亮玩什么把戏!”

“好啊,请便。”项空月给自己斟了些酒,好似全然不在意。

 

龙襄是天罗最顶尖的刺客。他想杀的人,从没失手过;他想偷的东西,也十有八九进了他的腰包。

次日一早西门睡醒了,准备例行做做功课,就突然发现项空月送她的锦囊不见了,翻遍了自己的房间也没找到,第一反应就是被龙襄偷偷拿去了。

这样一想就不太担心,毕竟龙襄虽然贪玩,但还是有分寸的人,看过了自然会好好地给她送回来,无须她亲自去讨要。

当天晚上姬野召开作战会议,西门被羽然生拉硬拽地去了,一进姬野房间就看见龙襄哭丧着脸正跟姬野说着什么。一见西门,龙襄“噫”地一声跳了起来窜到姬野身后寻求庇护,状甚可怜。

西门就觉得自己眼皮跳了跳。右眼。

姬野无奈,从龙襄手上拿过那锦囊丢给西门:“他也只是一时好奇……你别太生气。”

如果只是偷了锦囊去看看,这种小事西门也懒得介意。她打开锦囊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整个人周身的“气”仿佛姬野拿了虎牙吕归尘拔出影月息辕举起静都羽然握住角弓。

对,就是那种龙襄自己十分熟悉的,杀人的气。

“抱歉……”他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两个字,只觉得自己都要被西门的眼神看杀了。

姬野终究还是看不过,替他求情:“西门,他也是不小心弄坏的,大不了罚他值夜三天、半月禁酒,也就算了。”

龙襄一愣,在姬野背后掐了一把:“你小子不仗义啊,罚这么狠!”

“不狠不长记性。你惹的祸还少么?”

姬野本意是自己替西门罚过了龙襄,她就好消消气,毕竟这事也没啥大不了的,犯不着这么动气吧。

但西门全不领会,还是死死盯着龙襄,像是要把他拆骨抽筋才能泄恨。

一旁羽然也说:“姬野说的是,龙襄闯祸都成习惯了,你习惯了就好。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弄坏了不能修补么?”说着她就伸手去拿西门手上的锦囊。

谁知她手指刚搭上,西门就突然松了手,锦囊“啪”地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羽然忙蹲下去捡,发现原来是一副坏掉的算筹,可又和寻常见到的算筹不大一样,是用不知什么金属做的,像是铜却很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刻痕和标记。

西门也不低头,就那么盯着龙襄,看得他全身发颤,要不是知道西门不懂武艺,他准以为下一秒她就要向自己杀将过来了。

就在这时项空月和吕归尘推开了房门。

吕归尘一进门就反射般地警觉起来,这屋子里充斥着危险的气息,像是隐忍的愤怒濒临爆发。

项空月却如闲庭信步,施施然走到姬野跟前,道了声“好重的杀气”,眉目一转看向西门,也看到了羽然手中断裂的算筹,然后做了然状挑了挑眉。

龙襄一见项空月就像见了救星,扑到他跟前一叠声道:“快救我救我救我!你再送一副算筹给她吧别让她这样看着我我好怕……”

“那个啊,”项空月把龙襄扒在自己袖子上的手轻轻拂开,“我手中的材料就只够做一副那样的算筹。那可是从河洛手里高价买来的珊瑚金,下唐的大狱用这个做牢房的锁芯,质地坚韧,只是一旦拉薄了就变得很脆,在那上面镂刻可花了我不少功夫。”

项空月每说一句龙襄的心就凉一分,等他说完已经彻底冻成冰摔碎成了渣,冰碴子还刺得心口直滴血。

羽然捧着算筹眨眨眼:“那就是说,只此一副,没办法了?”

项空月点头。

龙襄登时绝望,泪眼婆娑地望着西门,哆哆嗦嗦等着她的怒气爆发。

可西门突然叹了口气,片刻前强烈的杀气顿时消弭,只一弹指间她又变回那个安静的小女孩,只是神色哀戚,像是失去了最宝贝的东西,低着头垂着眼,说不出的失望和伤心。

那一刻龙襄觉得害她伤心的自己真是个坏人。

“算了。”西门摇了摇头,也不拿回坏掉的算筹,转身走开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项空月,这次是吕归尘做了代表:“不能想想办法么?她好像真的很喜欢。”

项空月道:“这是我很早之前想出来的设计,比普通算筹效率高很多,只是制作复杂而且对材质要求太高,所以一直没能做出来。前阵子偶然得了一块珊瑚金,才做出这么一副。要不是这东西,她只怕不肯教我星相术。”

众人皆沉默,心想龙襄这次可又闯祸了。

半晌,羽然突然问道:“你学星相术做什么?”

“窥天命,看看我所求的,上天肯不肯赐予。”

羽然又问:“那结果呢?”

“连皇极经天的传人都算不出的天命,也许只有神才配知晓吧。”

 

后来项空月再去求教西门的时候果然吃了闭门羹。

项空月苦笑着说就为了那一副算筹教我么。西门脸色一暗,却将目光投向远处暮色,沉默了半晌。

项空月很有耐心地等着。

最后西门悠长地叹息,说:“你所求的,就算穷极星相术最精深的学问也是算不出来的,你又何必强求。”

“既然如此,你何不早说?”

西门看了他一眼,道:“因为你说你想学。”

“那现在为何不肯教了?”

“我只是觉得,你想要的终会通过自己的手段得到。你并非真正寄予天命,无论天命如何,你都会用自己的力量达成你的目的。你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学星相术,因为你总是想掌控自己的命运。”

项空月看着她,双眼含笑,那神色似是有些愉悦:“真没想到,却是你最懂我。”

西门避开他的注视,低头道:“我只是觉得,你不信命。”

“呵,这野尘军里又有几人信命?说到底我和姬野才真是同路人。”

“是么……”

“那你呢,为何跟着我们?只因为姬野么?”

西门摇头,暮光投在她脸上,硬化了原本柔和的线条,勾画出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我只是想借他的眼睛看看这乱世。”

“那你看到了什么?”

她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那么或许我们还会同行很久,如果你继续跟随姬野的话。”项空月转过身背对她,似乎想要离开,却又说,“可总有一天你会离开他吧。”

西门缓缓点头:“是,等我看尽了乱世,我就会回到宁州的森林里。那你呢,你能追随他走到最后么?”

“大概不会。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再做一副算筹给你。也许用不了那么久,你知道,在宛州想买到珊瑚金倒不是什么万难的事。”

“不必了。你的算筹很好用,却也只是节省了时间而已。我仍旧无法用那样一副算筹到达皇极经天的顶峰。”

“是么,那么如果有机会,我倒想见一见你所谓的顶峰,究竟是怎样难以企及的真理。”

 


(下)


后来西门终于找到了窥视天机的通途,可惜那时候乱世同盟已经不再,那个黑瞳的青年端坐在太清宫的御座上神色阴沉,曾经的同伴死的死走的走,竟真只剩下她一个追随姬野到最后。

不,或许还应该算上太庙里那具破败衰朽的身体。

西门深夜抱着图纸去了太庙,士兵们不敢阻拦,只得为她点了灯请她进去。

那时候西门已经有许多时日没见过项空月了。他的身体比上次见面时更糟,原本风姿潇洒的白衣公子如今却像是一个幽魂,不变的是那行止间的气度从容。

西门沉着脸把一包东西丢给负责看守他的百夫长:“这是半个月的药量,去按方子煎了,不得怠慢。”

百夫长不敢违逆钦天监,只得应了。

西门这才在项空月对面坐下,手上还抱着图纸,却不展开,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项空月笑:“我以为你是有事来找我,而不是单纯地来‘看’我。你手里的是什么?打开看看吧,我也许久没见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西门略一迟疑,将图纸铺在桌上,又把油灯举得近了些。

项空月花了点时间将图纸从头到尾看过,语气中难得地带了几分兴趣:“看来这些年你已经走了很远。这是个绝妙的设计,只可惜按照你这份图纸,只怕很难做成。”

西门把图纸带来给他看,本就是为了寻求他的帮助,没想到他一看之下就能窥见端倪。“我已经命匠师试着打造,可总是不成功。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总有许多,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她来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项空月的要求不太离谱,她总能替他达成。

“我已经有了一张琴,”他指了指旁边的琴案,“却还缺一个听琴的人。”

西门微微一怔,旋即摇头:“我不懂琴。”

“是么。”项空月倒也不介意,低下头就去看图纸,这一次看得很仔细,瘦削的手指在纸面上滑动,不多一会儿已经将整张图纸记在心中。

“我要一副纸笔。”他头也不抬地说。

西门会意,叫来百夫长,让他在这里多点些火盆,然后把带来的算纸铺在地上,又拿出炭笔递到项空月手里。

指尖相触时只觉得阴寒莫名。

 

整整三天西门没有离开太庙一步,项空月伏在地上在算纸上不断描画又修改,西门就在旁边帮他计算。守卫一日三次送来饭食,两人也只是草草吃过,还是一心扑在图纸上。待到第三日下午,姬野闻讯前来,见到这样一幅画面,突然间愣在原地。

他仿佛看见多年前,他们还是野兵流寇,也曾有过这样似曾相识的场景,几个人聚在一起专注地谋划着战术,吕归尘和息辕很少说话,羽然却喋喋不休,龙襄的主意永远不可靠,而项空月则面带微笑地与自己对谈。

算起来那也并不是很久很久以前。

项空月从算纸中抬起头来,看见姬野,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就又伏下身去。

西门却站起身,看着姬野有些不知所措,像是做坏事被抓了现行的孩子。

“这是什么?”姬野向前走了几步,看着那些图纸。

“皇极经天仪。”答话的却是项空月。他一边说手下也一直不停。

姬野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事实上他也说不出什么,只好拍了拍西门的肩膀,似是准许。

刚转身要走,西门却出声叫住了他:“大都护,这里的窗子有些漏风,该修葺了。”

姬野转过头来,看了看西门,又看了看伏在地上的项空月,冷然道:“如果太傅觉得这里住不惯,让他自己来对我说。”

西门听得出他话音里的冷漠,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项空月淡淡道:“没什么住不惯的,多谢大都护挂心。这里很好,很适合我这个将死之人。”

“你死不了的。”姬野扔下这句话,拔腿便走,身后传来项空月的咳嗽,声音不大,可听起来却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了一般。

——姬野,你变了啊。

他好像又听见羽然的话音,叠着影杀者的冷笑、不动尊大将的怒吼和北陆大君的叹息。

 

按照项空月修改后的图纸,西门终于造出了皇极经天仪。

完工那天她在铜瓦殿里对着这部巨大的仪器沉默了整晚,最后困倦不堪时想起项空月当年送她的那副算筹,也不知战乱中被丢到了哪里。

到头来还是只有她能陪姬野走到最后啊,这大概是因为在姬野心里她还依旧是沁阳夜路上那个安静的小女孩。

可惜姬野不再是那个为同伴不顾性命的野兵团首领了。

又或许他们都没有变。

“早知如此你当初还会帮他么?”西门对着皇极经天仪低声发问。

啊,这答案大概不会改变吧。

你有屠龙之术,你有苍茫之志,你有绝世之锋,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可惜你选错了人。

 

神武七年,燮王姬野暴毙。

那个命殒星坠的夜里,西门带着一点点行囊离开了钦天监,留下了无数卷宗图纸和那根本带不走的皇极经天仪。她的全副行囊只用一只手轻轻一提,其余的并无可留恋。

在出城前她还是去了太庙。

项空月正在中庭弹琴,是一首她未曾听过的曲子,隐隐透着杀伐之气。

“你从来都不睡觉的么?”西门支开守卫,走到他面前。

“我知道你会来,也还记得你尚欠我一个听琴的人。”项空月罢手按弦,明明该是个油尽灯枯的人,苍白的脸上却还带着不变的笑意。

西门与他对视片刻,一个眼中含笑,一个目光焦虑。

“不要再等下去了,”她说,“今夜便是大限,他撑不过这一晚。”

项空月像是并不惊讶,还是平静地说:“所以你要走了?”

西门点头:“你也走吧。一旦新王即位,这里必定不再安全。何况你早该自由了。那些卫兵能困得住你么?我真不明白,你为何甘愿被囚在这里受这些苦。”

项空月无声笑着,却不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你当年说想借他的眼睛看看这乱世,如今你看透了么?”

西门低头不语。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就算终结了乱世又如何,最难参透的永远是人心,而那是她永远不会懂的东西。

项空月又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在看着他呢,看他是如何驾驭我赠予的江山……可惜他还是令我失望了。”

“那你为何不走,你还在等什么?”

“是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等待的了。”项空月起身,手指在琴上一划,琴弦竟全部断开。这张琴是他早年间就带在身边的,后来就算有再好的琴他也不过是把玩几下,始终不曾换过。西门被琴弦断裂的声音惊得一愣,不知道他为何竟然舍得毁伤自己心爱之物。

“或许我只是在等一个人叫我离开吧。”他伸手拉住西门的手腕,就大步向门口走去。守卫的军士见状忙来阻拦,却被他广袖一挥就软倒在地。

西门说得没错,这些人从来都拦不住他。

关注他的不是这太庙,而是太清宫里的那个人而已。

西门被他拉着走到太庙外,月色皎然,照得他一身白衣都微微泛着光。

他转过头看着西门,突然放开手,舒展身体缓缓起舞。

“我有屠龙之术,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长生何须吞白玉;

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晚生不见凤凰来。

噫嘘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他曼声长吟,舞成一团白影,恍惚间又是破阵舞中那睥睨天下的无冕之王,翩翩然几欲随风而去。

西门看得愣了,直到他突然伸出手放在她头顶才回过神来。

“今日之后,故人长绝。”

项空月一言既毕,身影突然疾速地向后掠去,夜色中西门只看到一抹白影由浓转淡,最后竟如轻烟一般消散无踪。

西门向前奔出几步,她想问你要去哪里,可话未出口项空月已经全然不见了踪影。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姬野曾对自己说,军师这个人啊,倏然而现,说不定哪一日也会倏然无踪。

该是回到属于他的地方了吧。西门低下头想。他是云中之龙,能囚住他的,只能是太清宫里的另一条龙。

而如今姬野就要死了。

西门觉得很冷,不由得裹紧了衣服,牵过自己的马,向城门走去。

或许过了今年冬天就去北都看看吧,她想,至少还能为故人做些事。

 

敬德帝二年,西门渡过天拓海峡前往北都城。在草原上她捡到一个小男孩,混在一群野牛里活像个小野人,看起来只有三四岁大。她把男孩留在身边,一路四处打听这孩子的的身世,最终都杳无音信,心想大约是被牧民遗弃的孩子吧。于是她带着男孩一路向北到了北都城,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吕归尘。

她将天野分皇卷连同皇极经天仪的图纸一起交给了吕归尘,同时还有那小男孩。

“是蛮族的小孩,”她解释说,“已经失去了父母,很可怜。”

吕归尘接过孩子点点头:“我想有一个人大概会愿意收养他。”

那个人便是大合萨阿摩敕。阿摩敕三十好几的年纪看起来还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带着永远新鲜的表情,见到那孩子玩心大起,便答应抚养他。

“大君给他起个名字吧。”阿摩敕一边捏着孩子的小脸一边说。

吕归尘却转向西门:“孩子是你带来的,你说叫什么好?”

西门低下头:“蛮族的名字,我不会起。不过北陆的贵族都有个华族名字,那就叫做商博良吧。” 其实商博良这个名字对她名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偶然想起,偶然便用了。于是这孩子便成了北都城里唯一一个没有蛮族名字的人。

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枚指套,用绳穿了系在孩子颈上:“希望大君和合萨能好好待他。”

吕归尘一愣,没想到她竟会把自己的天驱指环就这样随随便便地交了出去。

“人都已经不在了,留着它又有什么用呢。”西门轻声说,“倒不如留在这里吧。”

吕归尘叹息,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西门在北都城住到了来年春天,这段时间里她将自己所学尽数教给了阿摩敕。有一日吕归尘突然造访,交给她一个略显破旧的锦囊。

“当年在宛州……羽然本来要把它扔掉的,被我偷偷捡了回来,一直留着当做是一点回忆。不过半年前北都城来了个河洛工匠,我也是抱着侥幸之心去试试,没想到竟然真的修好了,还多亏了阿摩敕帮忙校准。”

吕归尘一边说,阿摩敕就在旁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西门心里一动,接过锦囊,里面是一副珊瑚金的算筹,经河洛的工艺巧妙接续,竟看不出一点断裂过的痕迹。

 

那一晚她极难得地做了个梦。

梦里她在一条小巷里奔跑,前路像是永无止境,身后仿佛千万追兵。

多年前在沁阳她也曾这样奔跑过。

可这一次没有黑瞳的武士,没有矫健的战马。她不知疲倦地跑着,远方似乎有一点点白光,以极慢的速度接近。

不知跑了多久,她最终看清了那白光,竟是一个瘦高的白衣人,周身都带着淡淡的光,在舞一曲破阵。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一曲舞罢,火光冲天而起,白衣公子转身投入火中,再不反顾。

她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恐惧和孤独。

 

第二天阿摩敕带着商博良来找西门的时候发现她的帐子已经空了。在她的床头阿摩敕只找到一张羊皮纸,没有抬头落款,只有八个字。

从此再没有人见过天演者西门也静。

 

今日之后,故人长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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